天还未亮，当青阳帝都尚在夜晚的旖旎风情中沉醉，万里之遥的瀚海上却是皓月当空，寒风呼啸来去，犹如鬼哭，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幽灵踏浪而来，在苍茫大海里找寻归家的路。
距北境西南三百里的岱舆岛，宛若一块殷红的宝石嵌入大海，周围战船云集，风帆遮空蔽月，一场神秘的祭祀已近尾声。
熔岩肆虐，蓄势待发的火山之巅有巨大的水云盘绕，隆隆传出的雷鸣声里，整座岛屿都在剧烈地颤抖。今晚是最后的时刻，由首座巫咸亲自主持的名为“化龙”的秘术，行将决定整个濒临绝境的族群的未来。
卫戍士兵原有三万人，却在中州战事吃紧之际调走了大部。如今得以见证这个绝密计划的军队已不满万，却都是最为精锐的天山殿侍军。
“将军，圣女这次能成功么？”身边幕僚遥望天际异象，目露忧色。
将领在舰艏迟疑了一下，微微摇头，“若无十足把握，巫咸大人不会冒险。”
“已经是第七次了，”幕僚低声禀告：“大人的身体恐怕……”
然而话音未落，远方山巅却已异变陡生，万道金红箭芒冲天而起，与上空蕴藏恐怖威能的幽蓝水云骤然相噬，明灭交错的剧烈冲击在海面冷冷的月光里，映照着每个战士狂热痴迷的脸，仿佛是浸透了鲜血般可怖。
一道怪异至极的嘶吼响彻天际，整个时空都震荡了起来，充满黑暗气息的、霸道绝伦的压迫感随着音波蔓延，几乎要让潮水逆流，海空倒悬！那样的气势，竟让人以为是一万年前纵横七海的龙神重新归来了。
“大祭……”士兵抱紧栏杆抵御突如其来的狂暴浪潮，口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呼：“成功了么？”
“将军，是龙，那是龙吟么将军？”幕僚紧紧抓住将领臂膀，眼角迸出热泪。
舰队中央悬挂着蓝色苍龙旗帜的庞大战船亦在狂潮中战栗，船头上下翻飞着“泠”字军旗——正是此次率军卫戍的雪族统帅所在的旗舰。
少将军泠鸢巍然立在甲板之上，怔怔注视着那片血红与冰蓝交织的奇异夜空，紧抿嘴唇。沉默了许久，终是低声：“不，我不知道……”
极目远眺苍穹尽头，光焰涌动的云海深处，半边是倒悬的弱水，半边是喷涌的真火，水与火相融相争，剖开了这恍若无天无地的混沌。
极寒与极热交织，一线青冥之间，此时正有一团巨大光影在虚空中扭曲颤动，可怖的蛇形躯体逐渐涣散，转而缩小凝聚成一副弱不禁风的少女身形，如同一朵凌空绽放的昙花，缓缓飘落向下方重归死寂的火山深处。
已经不知多少年过去，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。
山海死寂，腥风猎猎，水中浮沉着无数残桅断桨和鱼虾尸骸，隐隐血红。一个穿着黑金长袍的老人悬浮半空，迎着充满焦灼与腐朽味道的海风，凝望脚下气吞万里的庞大舰队，眼神变幻，“已被埋没得太久……是时候了。”
熔浆退尽的火山底部是一个湛碧的水池，上面漂浮着数座阵法遗迹。那个水池不是活水，却从来不曾枯竭，无风无浪，平滑如镜。
身无寸缕的少女漂浮其上，无数鱼鳞般的银色甲片如一根根锋锐的倒刺钻出肌肤，复又迅速消逝不见，愈合的伤口周而复始地血肉糜烂。当最后一道金色咒文自她身上熄灭，那双紧闭的眼瞳终于缓缓睁开。
“你醒了，巫真。”苍老的声音自耳畔响起，黑袍老者陡然穿越山腹，在池边的灰烬上凌空而立，手中托着一件月白长裙。
“不，我不是巫真。”少女缓缓起身接过衣物，将满身疮痍覆于暗中，嗓音嘶哑地开口：“还请巫咸大人，慎言。”
“那个位置迟早是你的。”巫咸望着眼前变得面目全非的女子，妥协似地叹了口气，“妙璃。”
“至少现在，它还属于我的妹妹。”她仰起脸，语音坚定。
老人笑了起来，那个笑容在他苍白干瘪的脸上浮现，仿佛一枚深埋雪中的枯骨，“别担心。她在那边过得不错，颇有些乐不思乡的意思。”
妙璃一震，许久才低声说了一句：“是么，毕竟还是个孩子。”
“中州人都像狼一样狡猾啊……她已经做得不错了。”巫咸冷笑着吐出一句话来。
妙璃的食指紧紧绞在一起，语气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慌乱：“大人？”
“好了，今日我们不提她。”巫咸却淡淡地摆了摆手，“此间事毕，泠鸢便要出征了。他是个好孩子，如今也到了嫁娶的年纪。可惜十巫内部反复计议，却始终不能选定合适的女子。”
听到他最后一句话，妙璃的脸色微微一白，仿佛颤了一下。
“看得出来，你很喜欢他。”老人仿佛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表情，自顾自地说着，“待你融合了最后一枚龙骨，将龙珠从时之海中取回，”他话音一顿，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沉默的少女，“届时，不会再有人提出异议。”
“……”妙璃恢复了平静，叹了口气，“他早已心属巫真，长老又何必多言。”
见她这样的表情，巫咸摇了摇头，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来，“泠鸢是最优秀的军人。待他多经历一些事情就该明白，那些贱民终究是贱民，只有继承了龙神血脉的你，才足以与他相配。”
“龙神的……血脉。”妙璃低声喃喃，低头看着自己变异腐烂的双手，脸上掠过了不知是喜还是忧的表情。
“怎么？”巫咸目光炯炯地看她，“你可是心存疑虑？”
“不……”那一瞬，妙璃心中忽然泛起前所未有的恐惧。将神的一部分植入自己的体内，从而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——这样的存在，究竟是神的祝福，还是……
“妙璃！”察觉到少女心中的摇摆，巫咸便是一声历喝。
她苍白了脸，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褪去，只觉一股冷气依旧在心间郁结，令她如坠冰窟。
“族人不会忘记你的牺牲。”首座长老声音低沉，一字一句，“已经到了最后关头……若不能将力量握在自己手中，那就只能做魂族人手中的一把刀，下场并不会比秦人更好。”
“嗯。”这样的语气下，妙璃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，心中也是百感交集。
巫咸叹息：“所以说，无论这股力量意味着什么，我们必须要依靠它，才能带领族人去大陆上，夺得真正适合生存的土地。”
“这样的愿望，我们并没有错。”
妙璃沉默了许久，极其无力的感觉湮没了她。
秘术噬身的少女垂下头去，缓缓向着山口银月合掌祈祷：“龙神陛下……九幽圣祖……一万年了，这片土地的平静，终将被打破了吗？”
她颓然跪倒在冰凉的灰烬上，似是再也无力支撑自己残破的身躯，满是血污的头颅抵着水池边缘，全身微微战栗，“唯愿……平安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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